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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庆邦小说:鞋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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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3-1 13:02:29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有个姑娘叫守明,十八岁那年就订了亲。姑娘家一订亲,就算有了未婚夫,找到了婆家。未婚夫这个说法守明还不习惯,她觉得有些陌生,有些重年夜 ,让人害羞,还让人畏惧 。她在心里把未婚夫称作那小我 ,或遵从本地 的传统叫法,把未婚夫称为哪哪庄的。那小我 的庄子离他们的庄子不远,从那小我 的庄子出来,跨过一座高桥,往南一拐,再走过一座平桥,就到了她们庄。两个村落 同属一个年夜 队,年夜 队部设在她们庄。
  那小我 家里托媒人把订亲的彩礼送来了,是几块做衣服的布料,有灯草绒、春风呢、蓝卡其、月白府绸,还有一块石榴红的年夜 方巾。那时他们那里还很穷,不兴买裁缝 ,这几样器械 就是最好的。听说媒人来过彩礼,守明吓得赶紧躲进里间屋去了,手捂胸口,年夜 气都不敢出。母亲替女儿把器械 收下了。母亲倒不客气。
  媒人一走,母亲就把那包用红方巾包着的器械 原封不动地端给了女儿,母亲眼睛弯弯的,饱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,说:“给,你婆家给你的器械 。”
  对于婆家这两个字眼儿,守明听来也很生分,特别是经母亲那么一说,她觉得有些把她推出去不管的味道,她撒娇中带点抗议地叫了一长声妈,说:“谁要他的器械 ,我不要!”
  母亲说:“不要好呀,你不要我要,我留着给你妹妹做嫁妆。”
  守明的妹妹也在家,她上来就叫出了那小我 的名字,说她才不要那小我 的破器械 呢,她要把那小我 的器械 退回去,就说姐嫌礼轻,要送就重重地来。
  “再胡说我撕你的嘴!”守明这才把器械 从母亲手里接过来了。她有些生妹妹的气。生气不是因为妹妹说的礼轻礼重的话,而是妹妹叫了那小我 的名字。那名字在她心里藏着,她小心翼翼,自己从来舍不得叫。妹妹不知从哪里听说的,没年夜 没小,无尊无重,张口就叫出来了。仿佛那个名字已与她的心有了某种连结,妹妹猛丁一叫,带动得她的心疼了一下。她想训妹妹一顿,让妹妹记住那个名字不是哪个小丫头片子都能随便叫的。想到妹妹是个心直口快的,说话从来没遮拦,说不定又会说出什么造次话来,就忍住了。
  守明正把器械 往自己的木箱里放,妹妹跟过来了,要看看包里都是什么好器械 。
  姐姐对她当然没有好气,她说:“哪有好器械 ,都是破器械 。”
  妹妹嘻皮笑脸,说适才 是跟姐姐说着玩呢。向姐姐伸出了手。
  守明像是保卫 什么似的,坚决不让妹妹看,连碰都不让妹妹碰,她把累赘 放进箱子,啪嗒就锁上了。
  妹妹被闪了手,觉得面子也闪了,脸上有些下不来,她翻下脸子,把姐姐一指说:“你走吧,我看你的心早就不在这个家了!”
  “我走不走你说了不算,你走我还不走呢。”
  “谁要走谁不是人!”
  母亲过来把姐妹俩劝开了。母亲说:“当闺女的哪个不是嘴硬,到时候就由心不由嘴了。”
  家里只有守明一小我 时,守明才关了门,把彩礼包儿拿出来了。她一块一块地把布页子揭开,轻轻抚抚摩 摸,放在鼻子上闻闻,然后提住布块两角围在身上比划,看看哪块布适合做裤子,哪块布做上衣才漂亮。她把那块石榴红的方巾也顶在头上了,对着镜子左照右照。她的脸早变得红通通的,很像刚下花轿的新娘子。想到新娘子,她把眉头一皱,小嘴儿一咕嘟,做出一副不甚情愿的样子。觉得这样子不太悦目 ,她就展开眉梢儿,耸起小鼻子,轻轻微笑了。她对自己说:“你不消 笑,你快成人家的人了。”说了这句,不知为何,她叹了一口气,鼻子也酸酸的。
  有来无往不成礼,按本地 的规矩,守明该给那小我 做一双鞋了。这对守明来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年夜 事,平生第一次为那个将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男人做鞋,这似乎是一个仪式,也是一个关隘 ,人家男方不但 通过你献上的鞋来检验你女红的优劣,还要从鞋上忖度 你的态度,看看你对人家有多深的情义。画人难画手,穿戴上鞋最难做。从纳底,做帮儿,到缝合,需要几就节儿,哪个环节就纰谬 了,错了针线,鞋就立不起来,拿不出手。
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,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,任何人不得取代 ,一针一线都不克不及 动。让别人代做是犯讳 的,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,对今后日子的预兆是不吉祥的。为这第一双鞋,难坏本地 若干 女儿家啊!有那手拙的闺女,把鞋拆了哭,哭了拆,鞋没做成,流下的眼泪差不多能装一鞋壳儿。做鞋守明是不怕的,她给自己做过鞋,也给父亲和小弟做过鞋,相信自己能给那小我 把第一双鞋做合脚。在给父亲和小弟做鞋时,她就提前想到了今天这一关,暗暗上了几分练习的心,如今关隘 就在眼前,她的心如箭在弦,当然要全神灌注 。
  守明开始做鞋的准备 工作了。她到集上买来了乌黑的鞋面布和雪白的鞋底布,一切全要新的,连袼褙和垫底的碎布都是新的,一点旧的都不许混进来。她的脸色 突然变得严肃起来,让母亲觉得有些可笑,但母亲不敢笑,母亲怕笑羞了女儿。母亲悄悄地帮女儿做一些女儿想不到、或想到了欠好 开口的事情,比如,女儿把做鞋的一应资料 都准备齐了,才想起来还没有那小我 的鞋样子。岂论 扎花子,描云子,还是做鞋,样子是必须 的,没样子就不得分寸,不知年夜 小,便无从下手。女儿正犯愁,母亲打开一个夹鞋样的书本,把那副样子送到了女儿面前。原来,母亲事先已托了媒人,从那男孩子姐姐手里把男孩子的鞋样子讨过来了。女儿不年夜 相信这是真的,但从母亲那肯定的目光里,她觉得 不消 再问,只把鞋样子接过来就是了。她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激动 ,遂低下头,不敢再看母亲。
  拿到了鞋样子,等于知道了那小我 的脚年夜 小。她把鞋底的样子放在床上,张开指头拃了拃,心中难免 受惊 ,天哪,那小我 人不算年夜 ,脚怎么这样年夜 。俗话说脚年夜 走四方,要是他四处乱走,剩下她一小我 可怎么办。她想有了,应该在鞋上做些文章,把鞋做得比原鞋样儿稍小些,给他一双小鞋穿,让他的脚疼,走不成四方。想到这里,她仿佛已看见那小我 穿上了她做的新鞋,那小我 由于用力提鞋,脸都憋得红了。
  她问:“穿上适合 吗?”
  那小我 吭吭吃吃,说适合 是适合 ,就是有点紧,有点夹脚。
  她做得不动声色,说:“那是的,新鞋都紧都夹脚,穿的次数多了就适合 了。”
  那小我 把新鞋穿了一遭,回来说脚疼。她准备的还有话,
  说:“你疼我也疼。”
  那小我 问她哪里疼。
  她说:“我心疼”
  那小我 就笑了,说:“那我给你揉揉吧!”
  她有些护痒似的,赶紧把胸口抱住了。她抱得动作年夜 了些,把自己从幻想中抱了回来。她意识到自己走神走远了,走到了让人脸热心跳的田地 ,神都回来一会儿了,摸摸脸,脸还火辣辣的。
  瞎想归瞎想,在动剪子剪袼褙时,她还是照原样儿一丝不差地剪下来了。男人靠一双脚立地,脚是受不得委屈的。
  做鞋的工夫 在纳鞋底上,那真称得上千针万线,千花万朵。在选择鞋底针脚的花型时,她费了一番心思:是梅花型好?枣花型好?还是对针子好呢?她听说了,在此之前,那小我 穿的鞋都是他姐姐给做,她姐姐的心灵手巧全年夜 队有名,对别人的针线活儿一般看不上眼。待嫁的闺女不怕笨,就怕婆家有个巧手姐。这个巧手姐给她摊上了。不消 说,等鞋做成,一定 是巧手姐先来个千般 验看。她说什么也不克不及 让婆家姐姐挑出毛病来。守明最后选中了枣花型。她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枣树,四月春深,满树的枣花开得正喷,她抬眼就看见了,现成又对景。枣花单看有些细碎,不起眼,满树看去,才觉繁花如雪。枣花开时也不争不抢,不独领枝头。
枝头冒出新叶时,花在悄悄孕米。等树上的新叶浓密如盖,花儿才细纷纷地开了。人们通常不年夜 注意枣花,是因远远看去显叶不显花,显绿不显白。白也是绿中白。可识花莫若蜂,看看花串中间那嗡嗡一直的蜜蜂就知道了,枣花的美,何其纯真 ,朴素。枣花的香,才是真正的醇厚绵长啊!守明把第一朵枣花“搬”到鞋底上了。她来到枣树下,把鞋底的花儿和树上的花儿对比 了一下,接着鞋底上就开了第二朵,第三朵……
  那时生产队里天天有活儿。守明把鞋底带到地里,趁工间休息时纳上几针。她怕地里的土会沾到白鞋底上,用拆口罩的细纱布把鞋底包一层,再用手绢包一层,包得很精样,像是什么心爱的瑰宝 。她想到姐妹们和嫂子们会拿做鞋的事玩笑 她,不知处于何种心理需求,她还是忐忐忑忑地把“瑰宝 ”带到地里去了。那天的活儿是给棉花打疯杈子,刚打一会儿,她的手就被棉花的嫩枝嫩叶染绿了,像扑克牌上年夜 鬼小鬼的手。这样的手是万万不敢碰上白鞋底的,若碰上了,鞋底不酿成 鬼脸才怪。工间休息时,她来到邻近 河边,团一块黄泥作皂,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。这还不算,拿起鞋底时,她先把手可能握到的部分用纱布缠上,捏针线的那只手也用手绢缠上,直到确信自己的手不会把鞋底弄脏,才开始纳了一针。
  守明是躲到一旁纳的,一个嫂子还是看到了。底是千层底,封底是白细布,特别是守明那份痴痴迷迷的精心劲儿,一看就不合寻常。嫂子问她给谁做的鞋。
  守明低着眉,说:“不知道!”
  她一说“不知道”,年夜 家都知道了,一齐围拢来,拿这个将要作新娘子的小姑娘开玩笑。有的说,看着跟笏板一样,怎么像个男人鞋呢!有的问,给你女婿做的吧?有人知道那小我 的名字,爽性 把名字指出来了。
  守明还说“不知道”。
  她的脸红了,耳朵红了,仿佛连流苏样的剪发也红了。剪发遮不住她满面的娇羞,却烤得她脑门上出了一层细汗。她虽然长得结结实实,饱饱满满,身体遍地 都像一个年夜 姑娘了,可她究竟 才十八岁,这样的玩笑她还没经过,还不会应付。她想恼,恼不成。想笑,又怕把心底的幸福泄露出去,反招人家笑话。还有她的眼睛,眼睛水汪汪、亮闪闪的,蕴满无边的温存,闪射着青春少女激情的火花,一切都遮掩不住,这可怎么办呢?后来她双臂一抱,把脸埋在臂弯里了,鞋底也紧紧地抱在怀里。这样,谁也看不见她的眼睛和她的“瑰宝 ”了。
  姐妹们和嫂子说:“哟,守明害羞了,害羞了!”
  她们的玩笑还没有完,一个嫂子惊讶地哟了一声,说:“说曹操,曹操就到,守明快看,路上过来的那小我 是谁?”说着对众人挤眼,让众人配合她。
  众人说,不巧不成双,真是的呢!
  守明的脑子这会儿已不会拐弯儿,她心中轰地热了一下,心想,路上过来的那小我 一定是她的那小我 ,那小我 在年夜 队宣传队演过节目,和年夜 队会计又是同学,来年夜 队部走走是可能的。她仿佛觉得那小我 已经到了她眼前,她心头年夜 跳,紧张得很。别人越是劝她,拉她,让她快看,再不看那人就走曩昔 了,她越是把脸埋得低。她心里一百个想看,却一眼也不敢看,仿佛不看是真人真事,一看反而会酿成 假人假事似的。
  守明的一位堂姐年夜 概也受过类似的蒙蔽,有些看不过,帮守明说了一句话,让守明别上她们的当。又说,我守明妹子心实,你们逗她干什么。
  守明这才敢抬起头来,往地头的年夜 路上迅速瞥了一眼,路上走过来的人却是 有一个,那是一个戴烂凉帽 、光脊梁、像吓唬老鸹的谷草人一样的老爷爷,哪里是她日思夜想的那小我 。心说不看,管不住自己,还是想看,一看果真 失望。守明觉得受了欺负,跃起来去和那位始作俑的坏嫂子算账。那位嫂子早有戒备 ,说着“好好,我投降”,像兔子一样逃窜了。
  又开始给棉花打杈子时,守明的心里像是生了杈子,时不时往河那岸望一眼。河那边就是那个庄子的地,地尽头那绿苍苍的一片,就是那个庄子,她的那小我 就住在那个庄子里。也许过个一年半载,她就过桥去了,在那边的地里干活,在那个不知多深多浅的庄子里住,那时候,她就不是姑娘家了。至于是什么,她还不敢往深里去想。只想一点点开头,她就愁得不可 ,心里就软得不可 。棉花地里陡然飞起一只鸟,她打着眼罩子,目光不舍地把鸟追着,眼看着那只鸟飞过河面河堤,落到那边的麦子地里去了。麦子已经泛黄,热熏熏的南风吹过,无边的麦浪连天波涌。守明漫无目的地望着,不知不觉眼里汪满了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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